日出东山风歌咏 作者 李国春

一夜雾霭散去，旵冲的老树新舍，赶在我来之前就醒了。

昨晚接到城里庆寿先生的电话，江守本、查月华夫妇商量着：上午不去山后挖山芋了，清清嗓子，好迎宾客。

宾客只不过是几位对旵冲山歌怀有敬意的文字爱好者。

江家门前，一棵老杏树，槭槭凋落。鸡鸣。山鸟啁啾。村西的天堂山，村东的明王寨，秋色未褪，冬意骤至。暖阳映照在粉墙上，映衬着夫妇俩敦厚的面庞。

从房里搬出奖牌，以及鲜红的证书，已经到了祖母年纪的查月华大嫂，露出藏在岁月沧桑里的笑靥；丈夫江守本，伸出粗糙的大手，揩拭几下那尊水晶奖牌，乜着一只眼，又一次审视着这块晶莹剔透宝物。夫妇俩眼神有几份赧羞，几分喜悦。他们讲述着半个世纪以前，桐城北乡旵冲一带流传于山凹高陂、田垄陌上的许多失传的山歌调子，边讲边露出几分崇敬。

一

六十多年前的旵冲，一位人称“大师傅”的庄稼汉名叫陶龙吟，年年往来于桐舒之间，以代人种地插田谋生。春种秋收，陶师傅都要越过桐舒古道，去舒城西衖蜘蛛地一带干农活。山高路险，歧途多荆棘，陶师傅身上一根扁担，一把柴刀，加上一副好嗓子，村民们常常听见从山谷里飘来若断若续的山歌声：  

 小郎今年二十三，一心思想上茶山。茶山上有十七十八小大姐，陪郎吃饭陪郎玩。

这是流传于桐城北部桐舒交界山区的一首叫做《摘茶歌》的山歌。陶龙吟孤身一人行走在桐舒道上，登山越涧，仰观星辰日月，俯察松楸山溪，累了，歇下来，掬一口清泉润喉，放声歌唱，用山歌与山鸟对语，喟叹人世的艰辛：

一叹高山岭大茶难摘，二叹家里老母亲。三叹家中妻子望，四叹回家无盘缠。

空谷无人。歌中的凄楚唯山风有意，百鸟知音。一年的耕作，劬劳辛苦，东家待我如何？望着回家的山下的炊烟，揣摸着东家小姐的心思，且来自宽自解吧：

亲爱的哥哥你好孬，回家的盘缠姐办了。姐办银子四十两，谷雨毛尖数十包。茶叶篮子打两个，桑树扁担做一条，茶郎回家一担挑。小小茶树开白花，过了端午摘籽茶，摘了籽茶郎回家。

这首咏叹劳动的山歌写得鲜活而有生活情趣。将一位外出替人摘茶的少年郎心理活动传达得细致而错综复杂，生动传神，既有对生活的孤独无望，又有对劳动换来幸福的憧憬，调笑中含有悲凉，形影相吊，一嗟三叹中又含泳着似水柔情。曲调婉转，疾徐抗坠，回环往复，尾腔野俗清新，摄人心魄。历经岁月的汰洗，至今传唱不绝。

二

听查月华的回忆，想想当年的陶师傅，一位野老歌手，用山里的村言俚语，演绎了一场人生的悲欣。查月华与她的丈夫长相守大半生了，快乐的一对夫妻，几十年来，劳作辛苦，风吹雨打，始终没有消磨她们对生活的自信，对歌唱的热爱。寒来暑往，春播冬藏，夫妻俩以西山为台，山月作幕，万籁为箫鼔，五谷为听众，放歌于畎亩之上，接续陶师傅的遗音，追寻农家人自己生命情调。

问查大嫂，当年如何看上江大哥的？他会唱嘛！我们会意地笑笑，让他们俩端在桌子上方。请给我们表演一段吧。于是，歌声响起：

小小鲤鱼红下腮，上江游到下江来。上江吃的浮萍草，下江吃的是冷青苔。不为哥哥我也不来。

这首名叫《灯歌》的调子，据说是桐北山区一带配合狮子灯表演的一首文场曲调，歌中以比兴的手法表达了青年男女不顾重重阻隔去追求坚贞的爱情。查大嫂唱这首调子时，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意。此时，她的心中是否有甜蜜的回忆呢？桃之夭夭，灼灼其华 。之子于归， 宜其室家。查月华豆蒄年华，从三十里铺嫁来旵冲，没有陪嫁，却挑来了一担山歌，山歌从山那边飞到山这边，儿女情长都化作对家人的挚爱。

桐城派一代文宗戴名世非常赞赏民间至情至性的诗歌，他说：“古之人虽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，情之至而诗自工。” 冯梦龙当年以绝代才情采风搜集全国各地的民歌，裒辑成编，我们今天才能见到桐城山歌的原貌。明代辑录的几十首桐城歌中，有没有流传在桐北旵冲一带的调子，不得而知。但旵冲山歌的生活素材和声腔元素，曾为桐城歌形成一种地方代表性曲调有过贡献是无疑的，桐城歌里那些至情曲子皆痴男怨女生活的吟唱，田夫细民生命的表达。查月华的前辈们，代代赓续，乐在其中，将自己的喜怒哀乐都付于万种风情。

三

还记得三年前，在安徽第七届皖江八市群艺大赛的舞台上，江守本、查月华夫妇联袂放歌于皖江之滨，将桐城乡音传播江淮，响遏行云，歌震四座：

什么风这么凉，什么花儿这么香？什么花儿红似火，什么花儿白如霜？什么花儿眼瞪着郎？

这次民歌大赛，夫妇俩捧回了一尊洁白无暇的奖牌，观众认可了这对守望乡风俚俗的夫妇，接受了桐城旵冲山歌。虽是村言鄙语俗曲，经年累月，代代相传，糟粕煨尽，尘垢渣滓刊削无存，剩下的尽是情真意切味浓的清曲。旵冲山歌在查月华和她的丈夫口中，由老调变成了新声。

天地阴阳，化育万类。参天大树，小草细禾，万物分殊。以此理比拟歌咏，世上既有振聋发聩的黄钟大吕，也有柔肠百结的陌上之声。文艺繁荣的新时代，在百花园中，民歌这朵小花受阳光雨露的滋润，会开得越发鲜妍。桐城旵冲山歌的传承人查月华曾走出深山，代表安庆登上八皖赛歌的舞台，获得殊荣，沉寂多年的男女対歌又回响在田野地头。

可高兴之余，查大嫂不无遗憾：生活好了，乐的花样多了，却少了一分人生的沧桑，不解山歌隽永的真味。谁，还愿意学这些山歌呢？